無言之美
2024 年 12 月 13 日
今天的天氣陰涼乾爽,帶著我的狗在外散步,實在是件愜意的事。雖然我住在都市區,但附近的小公園多少能讓人接觸到一些自然的景象。我一向喜歡這種自然與都市交界的地方,因為它象徵著原始與文明、意識與無意識的交會,彷彿神就在我們唾手可得之處。
忽然,兩隻白鷺從旁邊的小水塘飛起,緩緩迴旋,慢慢升空,最後遠遠地飛去。頭頂傳來樹梢間白頭翁的鳴叫聲。我從未想過,在台北市中山北路上竟能經歷這樣的景象,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魏晉時期的陶淵明有一首詩是這樣子寫的: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中,我最喜歡的,大概是最後兩句詩,忘言之真意,見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難以形容的美妙。宋朝法燈禪師有一首詩是這樣子寫的:
幽鳥語如篁,柳垂金線長。
烟收山谷靜,風送杏花香。
永日蕭然坐,澄心萬慮亡,
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好個林下好商量。這種看似什麼都沒有說,讓自己的內在自由建構的詩境和禪宗頓悟的手法,真的是有趣極了,徹底的表達了那種言不及的廣大、自由和喜悅。《莊子.秋水》記載: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然而,莊子是怎麼知道的?「我知之濠上也」!哈哈,要說禪宗沒受道家影響,我還真不敢相信。
路上的車子一輛一輛的駛過,我望著一棟棟的大樓,我開始思考,我到底是怎麼「看到」眼前的一切,大自然中沒有車子,沒有房子,就算我把零件拼在一起,我要是沒有車子的概念,就永遠看不到車子,然而,我究竟是怎麼看到車子的?我端詳眼中的一切,才發現,我看到的東西,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多的多,多到我無法細數,每一個房子都有許多的細節,有不同的角度,甚至有他的歷史,旁邊的大樹,他也不只是顆大樹而以,就他的樹皮而言,那複雜的紋路,就算是用最先進的計算機並運用複雜理論,也無法仔細的計算出來;而所有看到事物的背後,又有許多說不出,道不盡的豐富和美麗。能看,真是一件偉大、神奇又有趣的奧祕,至於是什麼奧祕,我們林下好商量。
然而,這種來自形而上未知的美和奧祕,卻好像正一步一步被唯物的科學所侵蝕,他們把一切推給腦神經的運作,但也說不出腦神經究竟如何創造出這一切,難不成科學沒有查覺,腦神經也是被我們觀看才存在的嗎?然而,這個解釋,卻永遠的把那言不及,辨不得的美,來自形而上的真實給抹殺了,一個理論,看起來好像是一個起點,但對我而言卻像個句點,它阻斷了人類意識繼續探索無窮可能性的意圖,它創造了一個終點。而這種否認自己源頭的企圖,也像極了我們文明一貫的作風:試圖將大自然完全的排除在文明之外,把自然驅逐殆盡。
威廉.詹姆士也這樣子批評:
醫學唯物論把聖保羅在大馬士革路上所見的異象認為是大腦後葉皮質的損傷發射作用,因為保羅是個癲癇患者。它嗅出聖德勒莎是歇斯底里病患,亞西西的聖方濟對精神誠實的渴求,被認為是大腸失調的症侯…醫學唯物論說,所有心理的過度緊張,追根究柢只是體質的緣故,源於生理學尚未發現的各種腺體的作用失常。這樣一來,這些人在精神方面的權威就成功地被取消了。1
以前,研究所有個老師和我們說,好好的表達,所有的東西都能被清楚的表達,我當時非常認同這一句話,一個人一定是不理解才無法說出來,但我發現我錯了,這個想法居然成為一個封印,封鎖自己去認識內在無法表達的那個神祕之境,語言有其限制,心智只能向外看,內在形而上的深遂,得用內在的眼精,或者用道家的話,用無知的眼睛才能看得到。
Footnotes:
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著,蔡宜佳、劉信宏譯(2001)。宗教經驗之種種。台北縣新店市:立緒文化。頁 12。